龙门客栈 [原创]

店家
　　　　
　　　　
外头一片白雪纷飞，映着寒月，刺得眼睛生痛。
　　
　　　　
店里的客人散得快尽，热闹喧嚣，不过一场聚散。
　　
　　　　
只剩下几个饮酒的孤客，伴着残烛微光，或深或浅的汲着杯中的浊黄。
　　
　　
每年的此时，他总是会在半夜闯进来，找我喝酒。今年大概也不会例外。
　　
　　　　
喝醉的人，我见过许多，而他却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喝很多的酒，一杯杯仰头而尽，而事实上他的酒量却很浅。他的话很多，自言自语，但喝到最后他就会变的磐石一般的沉默。我看得出来，他的眉尖凝结着爱恨难分的复杂情感。
　　
　　　　
他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那把祖传的宝刀也不知那里去了。一身血衣，和着白雪，格外殷红。
　　
　　　　
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受伤，只是递给他一瓶女儿红。他对我点头一笑，一饮而尽。他的酒量还是这么的浅，呛到了好几次，辛辣得泪花都出来了。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我喝酒了，或许他有许多的话要对我说。
　　
　　
刀客
　　
　　　　
每年的此时，我总是会到这家客栈饮酒。许多年的习惯了，也许，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这家客栈再往北走，就是中原了，而我，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十年了，依然不能将她放下，睡梦里，总以为她还在身旁，呢喃着当年的郎情妾意。也不过是如烟，成了心头的针，触及即血流成河。
　　
　　　　
我不喜欢喝酒，那种泔水入喉的感觉。但酒可以让我忘记许多，醉生梦死并没什么不好。而我的记性也终于越来越差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谁，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只是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到龙门客栈来喝瓶酒，看看远方那个曾经是故乡的中原。
　　
　　　　
不久以前，有人给我捎来一封信。是大师兄写来的。他说他快死了，临死之前想告诉我一件事。当年师父是被他和二师兄联手杀死的，他们暗自修炼了我的刀法，并把我的刀盗去，只为了嫁祸我，逐我出师门，成为人人唾弃的叛徒。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太爱小师妹了。
　　
　　　　
我继续饮酒，眼前烛影摇晃，一片模糊。连酒杯空了也未自觉。店家给我上了第二瓶酒，我继续饮酒，自斟，自饮。
　　
　　　　
十年前，我本是有许多的机会辩解，只是我收到了一件东西，从我娘亲头上割下来的头发。于是我含恨远走，再未涉足中原。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太重感情的人就是有弱点的人，而一个有弱点的人，是不会成得了大事的。说这话的人曾经很喜欢我。不知是否巧合，每当我远行的时候，总是有纷纷扬扬的大雪。她说那是因为她不高兴。我离开中原后不久，她嫁给了我的二师兄。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来到这个客栈，眺望着中原，只是想告诉她。我回来了。
　　
　　
店家
　　
　　　　
他真的喝了很多，十年来我从未见他喝过这么多的酒。
　　
　　　　
他真的是醉了，用头使劲的撞店里的柱子，之后抱着柱子痛哭。也许他曾经是个才华横溢的武学奇才，也许他也曾经有过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醉鬼，一个有心事的醉鬼。我只希望他明天醒来，还能记得自己的头为什么会破了。
　　
　　　　
只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抛给他那把他常年系在腰间的宝刀，他伸手接了。他们互相凝视了很久，他说，你终于找到这来了。黑衣人并未答话，只是缓缓的抽出了自己的剑。
　　
　　　　
电光火石之后，黑衣人缓缓的将自己的剑插入剑鞘，而他缓缓的倒下。
　　
　　　　
这本是没有悬念的决斗。
　　
　　　　
黑衣人盯着他的尸体看了很久，长吁了口气，坐了下来，只对我说了一个字。
　　
　　　　
酒。
　　
　　　　
这个字很冷。
　　
　　
黑衣人
　　
　　　　
杀师父的时候，我怕得紧。
　　
　　　　
只是被大师兄那句“没用的东西”让我血充到了脑子里。尽管害怕，也咬咬牙根去了。你没有尝试过去疯狂地爱一个人，那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疯狂会给你多么可怕的勇气。
　　

是的，我爱小师妹，即使我是那么的卑微，而她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她喜欢强者，而我不是。
　　
　　　　
对一个女人的占有欲和对另一个男人的妒忌使我发了疯。即使把别人毁了，再毁掉自己，我也不会后悔。是的，我不会后悔。
　　
　　　　
师父已经很年迈了，甚至连举剑的力气也失去了。
　　
　　　　
我们轻易的得手。
　　
　　　　
而我发现，大师兄的武功也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好。
　　
　　　　在
逐走了三师弟后，我在一个明朗星稀的晚上，偷袭了大师兄，挑断了他的经脉，废掉了他的武功。他毕竟是太轻敌了，还以为我永远是在他后面唯唯诺诺的跟屁虫。
　　
　　　　
我成了本派的掌门。
　　
　　　　
我娶了小师妹。
　　
　　　　
我以为自己成了强者，但我错了。
　　
　　　　
大师兄那个废人并没有喝我每天给他下了毒的药汤。反趁给他换药之机，污辱了他的师妹，我的妻子。本想让他慢慢的毒发身亡，我已经不能再容忍他了，取了他的性命。
　　
　　　　
他在死之前给了三师弟一封信。三师弟找上门来，重创于我的剑下。他本是一个习武的奇才，只是这十年来他的刀法毫无进步。他只是一个沉迷于醉生梦死的废物。这样的废物，我不屑杀，怕污了我的剑。
　　
　　　　
只是，我不喜看到我的妻子，在听说他来时，眉宇间透露出的欣喜，及在听说他走时，神情的失落。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的剑在剑鞘中颤动。
　　
　　　　
杀，杀，杀。
　　
　　
店家
　　
　　　　
这个黑衣人有着瘦削苍白的脸和细长白皙的手指。
　　
　　　　
这样的手，握着镶嵌着宝石的剑会很好看。只是可惜，这样的手，沾满了血腥的味道。
　　
　　　　
他喝酒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尝，像一个优雅的儒士。
　　　　
　　　　
而他的神情却阴晴不定，时而坚毅，时而脆弱，时而神采奕奕，时而沮丧不已。
　　
　　　　
有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却不为所动，仿佛处于隔世一般。他站了起来，坐到了黑衣人的身旁。落下盘起的发髻，竟是一个面目清秀，脸色苍白的女人，眼睛红红的，像是刚经历过什么人生大悲之事。
　　
　　　　
她把酒杯举向黑衣人，一个人喝酒很闷的，我陪你。
　　
　　　　
黑衣人初见她显然吃了一惊，惶恐着接过酒杯饮下。
　　
　　　　
酒杯放下时，黑衣人的心口已经深深的插着一把匕首。他站起来，东倒西歪得走了几步，苦笑道，小青，原来你爱的终究不是我。无声无息的倒下。
　　
　　　　
小青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对我说了一个字，酒。
　　
　　　　
这个字里满是辛酸，悲痛和沧桑。
　　
　　

小青
　　
　　　　
我是师父的女儿，大师兄的师妹，二师兄的妻子，三师兄最喜欢的女人。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嫁的人，并不是那个后来娶了我的人。
　　
　　　　
那时候我总喜欢坐在窗边，看父亲－－他们的师父给他们三个教授武艺，窗外有许多盛开的桃花，扑鼻的芳香。
　　
　　　　
大师兄二师兄常常趁父亲不在时，偷偷跑来讨好我。但我不喜欢他们。而三师兄总是专心致志的练他的刀，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我却反而喜欢得紧。
　　
　　　　
一个漂亮的女人对于一个她感兴趣的男人，总是会有许多的办法。三师兄也不是例外。他在我面前，仍然是一副一声不吭的神态，但我知道他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日，他将一根簪子送给我，怔怔的望着我，看呆了，却不肯说一个字。
　　
　　　　
为什么心里明明喜欢，而嘴里却不肯说呢？我恼怒了。
　　
　　　　
我故意在大师兄和二师兄面前，挑起他们对他的嫉妒，只不过是激起他的勇气。
　　
　　　　
然而我错了。我激起的只是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疯狂。自从知道父亲死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有妇人之仁的人，蝼蚁尚且不肯踩死，更何况是他的恩师呢？
　　
　　　　
我偷偷割下他娘亲的头发，只是希望，他可以选择我，然而我又错了。
　　
　　　　
他走之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大师兄突然被人废了武功，二师兄接掌了本派的掌门之位。二师兄向我提亲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一丝的犹豫。我嫁给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恨他。
　　
　　　　
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龙门客栈喝酒，但他就是不肯踏进中原一步，即使只是来看我一眼，那怕就是一眼也好。但他没有，他只是一个懦夫。
　　
　　　　
我暗中换掉丈夫给大师兄下了毒的药汤，故意给大师兄污辱。只为把他引来，让丈夫杀了他，好解我心头之恨。只是，丈夫没有下最后的杀手。我又挑起丈夫的妒忌，最终，他死了。
　　
　　　　
他死了，我原以为我会很开心，但是我没有。原来他才是我这么多年来活着的意义。
　　
　　　　
我好累。
　　
　　
店家
　　
　　　　
这个叫小青的女人，呆呆的坐了很久，眼睛望向杯中的浊酒出神。
　　
　　　　
末了，她给了我一锭银子，要我买三口最好的棺材。为什么是三口，不是两口呢？
　　
　　　　
她朝我笑笑，并不答话，从发间拔住一根簪子，往自己细嫩的脖子上扎下去。
　　
　　　　
我推开门，已经天亮了，初升的晨曦将门前的雪溶滴成水，落在地上，叮咚做响。
　　
　　　　
许多年以前，我也曾经习武，也曾经与师兄一起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师妹。只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嫁给了我的师兄。我知道她在恨我，恨我没有把那一句话说出口。是不是，有一些话说出来，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呢？我不知道。
　　
　　　　
后来她有了一个女儿，听说叫小青。再后来，她死了，我在她死的地方开了一家客栈，只是想陪着她。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在远方，我也有在等自己的女人，也许，是该回去了。
　　
　　　　
我的女人正在溪边洗衣服，看见我，唤了一声“你回来了”，衣服就顺着溪水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