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寻隐者不遇

　　　　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一个举着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遇。 -----特朗斯特罗姆
　　
　　　　那年冬天算不上太冷，我经受了一次工作的波折后，就渐渐厌倦身边的这座城市，经常一个人背着包在郊外游荡。刚到北京的时候听朋友说离市区百里远的上方山上住着两位居士，两人本是父女，后来父亲出家做了居士，女儿长大了以后也皈依佛门，来到父亲居住的地方，在相望的山头成为当地唯一的尼姑。两人一直隐居在山里，女儿时常步行到对面的山头照顾年迈的父亲。闻此情形，我当时萌发了前往山中拜访两人的念头。
　　
　　　　由于当地交通不便，我坐着摇摇晃晃的长途客车到达山脚下时，天已近黄昏。我当时执拗地从管理员那里买票上了山。我想山上既然有人家，肯定有住的地方，所以就大步流星地一路沿着山路进山。天很快黑了下来，我带的食物和水在车上就早已吃光了。但乘着心底的一些兴致，我仍旧勇敢地一路前行。快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彻底黑了，那天恰巧山中有些雾气，连星星都看不见一个。第一次领会了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的滋味，山路两边的树全部都黑森森的。我心里渐渐有些打鼓了，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莽撞。但既来之则安之呗，我于是加快了脚步，并不断向山顶望去，希望能看到让人鼓舞的灯光。但走了很久，除了四周的山石和乱糟糟的树木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当我路过一个平台时，突然发现树林里“腾腾”地有什么动静，我当时心里一紧，在山中遇上坏人的可能倒很小，但若是出来个什么野兽不也照样玩完？我站住不动，发现那黑影也不动了，后来有几声低低的叫声，根据我以前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判断那可能是几只驴子，慢慢走近仔细一看果然没错，这时我大松一口气，并开始振奋起来，因为山里人一般用驴子驮运货物，有驴子就说明附近有人。我加快脚步接着往山上走，走得满头大汗。但过了好久还是没有人家，到最后令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走了半个多小时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又绕回到了那几头驴子跟前。我迷路了。而且是在一座从来没有来过的山里，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当时脑袋里就象打翻的水缸一样，思绪乱成一滩。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心情找老和尚和小尼姑了，随便谁只要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总不至于大冬天的晚上让我和这些驴子过夜吧！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并仔细观察附近的每一个山包。在远处最高的一个山包上，隐隐约约好象点灯光。顺着那个方向，我看见有个小小的路口。我当时几乎象找到救命稻草一样，马上找到了希望，反正在这里不是呆着不动就是沿着山路转圈，不如试一下。
　　
　　　　我沿着那条小路走了上去。
　　
　　　　跨过一道山谷，翻过两个山包，终于看见了那抹清晰的灯光，并看到了灯光所在的那座小房子。这时月亮已经慢慢从云层里出来了，沿着一条干干净净的小路，我走到那个房子跟前。房子是个岗楼的样子，两层。我没有直接敲门，只是站在下面喊了一声“请问这里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楼上的窗户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头，大概五十岁的样子。“你找谁啊？”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说：“我是一名游客，迷路了。”
　　
　　　　 “你上来吧！”他从窗户缩下头去，随即开门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帮我照着门前的梯子。
　　
　　　　刚才只顾赶路，冒了一身的汗，停下来时就发觉有些冷了，但一进屋子就立刻暖和了。中年人说自己是这里的护林员，并问我怎么这么晚上山，我把大致经过给他讲了，他没有接着再问，只是温和地问了句：“饿了吧！我给你弄些饭去。”还没有等我回话，他就下楼了。
　　
　　　　我听见了楼下房间里炒菜的声音。
　　
　　　　屋子里摆设比较简陋，两张生锈的床和一张没有漆的桌子，床上的被褥已经打开，看来主人刚才已经上床了。桌子上摆放着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电视粗糙的雪花里播放着一个戏曲节目。脚底下有个炉子，正静静地烧着，炉里的火炭把炉底的地面映得通红。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护林人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和炒土豆丝。我感激地看着这位头发有点花白的大叔，刚想说点什么，护林人说：“快吃吧，肯定很饿了。”我于是也顾不上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扒拉起那些饭菜，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我再给你盛一碗米饭！”我说：“不用了，我是西北人，吃米饭就是这个量，一般习惯吃面条的。” “那你把这些菜吃完吧，暖和些。”然后他从窗台上取下一瓶二窝头，自己斟上一杯也要给我斟一杯，我笑着推辞了，他说在山里晚上炉火熄了后全靠这点酒取暖，说着便同我一起边吃菜边聊起天来。他问起我的工作，我说在部队做翻译，他马上对我肃然起敬，然后数落他那臭儿子就是学不好英语。我说英语那玩意男孩子一般都学不好的，大学时我们班前十名里面没有一个男孩子，他笑着说我那是宽慰他。我问他平时都是一人在这里护林吗？他说有个年轻人和自己轮换的，周末年轻人下山到城里上补习班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看守。他上前整理了一下那个床铺，说今天晚上只好让我在这个床上凑合一晚了。
　　
　　　　我打开了那床被子，上面明显带有青年男子的油污和体味，他仿佛看出我有些别扭，笑着说：“山上运水不方便，被子可能有点脏，委屈你了。不过我的被褥刚换不久，可能要比小伙子的干净一些，要不我和你换吧！”我连忙笑着说“没事，不用啦！”仅仅是离开北京一百多里的这山里，人们就如此淳朴厚道，我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他脱完衣服，平静地上了自己的床。我们之间隔一张桌子。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一个陌生人同睡一室，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我心里当时真的很感激他，几乎没有一点只身在外特有的防范意识，反而感觉这个护林人的温和与厚道给人无限的依恋感，倒也是，若不是他的话，我现在可能在和几只驴子一起睡觉呢！
　　
　　　　这座房子为了护林时观察方便，四周全部安装的是玻璃，我们仿佛躺在一个透明的大盒子里。外面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云层上面，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四周是薄薄的雾霭和树影，现在这些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了，倒是很诗情画意。我看他还没有睡，就闲聊起来，问他平时在这里觉得孤单吗？他说和大自然在一起的人是不会觉得孤单的。我简直惊呆了，思维从刚才闲聊的心情急转弯一样回到一种课堂的感觉。我难以相信这句话出自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护林员之口，也许因为这是他心里埋藏许久的肺腑之言，也许他根本就不平凡。没等我多想，他接着说他在这座山里当了十多年的护林员了，对这儿的每一个山包每一朵野花都有感情。我想也是，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肯定是难分难舍的。最后他转过头来淡淡地问了我一句：你写诗吗？我又一次惊呆了，这次几乎是震撼。这是多么陌生的一种提问方式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尽管我已经跟那么多诗歌和所谓的诗人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认真地问我：你写诗吗？在那一刻，我觉得他已经不仅仅象开始时认识的邻家大伯了，而是一位让我仰之而不及的老师，一位真正可以称之为诗人的人。他给了诗歌以绝对的尊严，而其心里又埋藏着多少我之前从来都难以触摸到的美丽。
　　
　　　　我说可以念几首你的诗给我听听吗？他显得很高兴。侧过身子来对着我，淡淡的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面部，但我能够感觉到那双亮亮的眼神。他说都是自己在巡视途中和山中生活时想出来的，是格律，不是年轻人搞的那些现代诗。他的声音很好听，朗朗的。也许当那些东西呈现出来时很多人会认为那是不怎么成功的作品，但在那一刻，的确深深打动了我：
　　
　　　　雾重深秋夜中凉，
　　　　晨撒大地万重霜。
　　　　唯有松柏不变色，
　　　　笑看红叶争宠忙。
　　
　　　　他说这是他当年因为拒绝替一位领导写书而在一所中学从一名教师被贬为护林员的时候写的。看来我当初对他原来职业的预感丝毫不差！接着他又说自己和这里的那两位居士常有来往，有一首就是一次去老居士那里拜访的时候写的。
　　
　　　　青苔满地无踏迹，
　　　　一株熟梅正逢时。
　　　　虽无密室高僧引，
　　　　出墙红杏总相知。
　　
　　　　直到现在我对那个美丽的夜晚都念念不忘。我记得当时我们很兴奋，现场随意兴起地对了很多诗句，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玩到兴致高的时候他又打开了一瓶二锅头，和我对饮起来。之后我们两个裹着厚厚的棉被象两只乌龟一样跑到楼下的厨房里找木屑，给熄灭的炉子引火。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他已经起床不在屋里。我竟然有些落寞的感觉。有些至真至纯的东西真的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两个人拉得那么近。我打开窗户，山中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尽管是冬天，但山的肌肤和树的骨骼映衬在一起，还是有一种力感的美。我忽然想起当初要拜访的那两位居士，并想起一些之前想极力摆脱的东西，觉得现在不需要去找他们了，因为这位可爱的护林人已经给了我所有的答案。很多时候当你走上旅途时，总是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会帮你轻而易举地摆脱自己编制的牢笼。对那些人，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因为他们本身的生活状态，对你就是个启迪。
　　
　　　　这时门开了，护林人窝着腰把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我的面前，是满满一碗白面条，手擀的。一个男人擀的。

有些事情在劫难逃，扛过去了，就是一时，扛不过去了，就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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